
这年10月,我来到安徽滁县进行农村调查,马不停蹄地在滁县地区所辖的7个县的广大农村,整整跑了10天,了解实行“大包干生产责任制”以来发生的巨大变化,以及由此带来的对农村集体经济的冲击和逐步完善的经验。
安徽滁县地区推广“大包干生产责任制”,虽然从1979年起步,但是这一自下而上的改革,从根本上否定了人民公社的做法,在当时受到来自各方面的压力和责难。邻近的省市和全国许多地方仍在观望,党内对这一关系中国农村今后向何处去的重大问题,存在尖锐的分歧。
跑了10天之后,我在滁县招待所里埋头整理采访记录。这次调查的成果之一,是由我执笔的题为《奇迹在这里出现》的长篇通讯,以大量事实多角度地肯定了“大包干生产责任制”。它先在《安徽日报》头版以整版篇幅发表。接着,《光明日报》以《滁县地区“大包干”生产责任制纪实》为题,于1982年11月7日至24日连载。
这是因为,我在滁县已经从不同渠道听到芜湖市场上出现了“傻子瓜子”,并且正在引起轩然。新闻直觉告诉我,这是一个很好的新闻题目,它的重要性也许不亚于我正在写的报道,我当时这样感觉。
我到芜湖,正是岁末,快近年关了,街上的店铺比平日显得忙活起来,辛苦了一年的老百姓都在忙着置办年货。“文革”结束好几年了,虽然国民经济尚在恢复之中,市场供应比以前好多了。
在我的记忆里,多年以来,商品匮乏一直如影随形地陪伴着中国人。那时,过年必备的花生、瓜子,也不是随随便便能买到的,也是凭购货本或票证定量供应。我说的这些,再过若干年,我们的子孙可能会怀疑它的真实性,也会对我后面要说的政治风浪难以理解。
原来,我来芜湖是因为这里发生了一件值得关注的新闻事件:一个绰号叫“傻子”的个体户,名叫年广久,他在自家住的巷口经营自己生产的瓜子,由于这种瓜子质优价廉,此人又懂得经营,以“傻子瓜子”为商标,生意越做越火,渐渐有了知名度,产品销路大增。为了争夺市场,年广久又独出心裁,率先降低价格,致使其他经营瓜子的商贩包括国营的果品公司也不得不降价销售,以争夺客户。
然而,在特定的历史年代,“傻子瓜子”的出现却是一条具有轰动效应的大新闻。因为它正在掀起了一场。
在芜湖,每一个尝过“傻子瓜子”的人,几乎众口一词称赞瓜子炒得好,口感好,价格又便宜又实惠。然而,另一方面,有相当一部分人在品尝瓜子的同时,却在认真地思索一个相当“严肃”的问题: “傻子瓜子”究竟姓“资”还是姓“社”呢?
关于“傻子瓜子”存在的合法性,在芜湖的党内党外引起激烈的争论。不少人凭着自己的政治经验,预感到一场寒流将要袭来。
当我来到芜湖,扑面而来的阵阵寒风,使人感到这里的气氛有些异样。“傻子瓜子”究竟是姓“资”姓“社”的争论正在白热化。
来芜湖之前,我事先和市委宣传部的沐昌根取得联系,我们是老朋友。当我在市委招待所安顿下来,向他说明来意,打算采访报道“傻子瓜子”时,沐昌根除了表示全力支持外,也透露出内心的隐忧。
他说,前不久,当地的《芜湖报》发表了该报记者熙采写的一篇报道,对年广久自动降价的做法给予了肯定。不料,这则报道一经发表,立即在芜湖市引起了截然不同的反响:广大市民纷纷称赞,并踊跃购买“傻子瓜子”,但是,有人尖锐地指出,这是为资本主义呐喊,是两条路线斗争的现实反映。当即,一张大字报贴在闹市街头,据说大字报的作者是当地的一名干部。
这张大字报很有代表性,它把“傻子瓜子”的出现提高到违背四项基本原则的高度,并将批判的矛头直指《芜湖报》,这就使问题变得十分尖锐和复杂化了。
不仅如此,有关部门对“傻子瓜子”经营者年广久的刁难也接踵而至,比如,不发给他营业执照,不允许他在巷口搭个遮风挡雨的棚子,随心所欲找他的茬儿罚款,等等。
我很快也体会到进一步采访的举步维艰。本来,我很想听一听芜湖市委、市政府有关领导对“傻子瓜子”,特别是对目前事态的看法,虽然一再登门拜访,我却碰了一鼻子灰,秘书们客客气气地告诉我,说领导下乡了,有的说是到省里开会了,我也无法得到证实。很显然,芜湖市所有的领导都不约而同回避了这次敏感的采访,却是耐人寻味的。
在同沐昌根,特别是同熙的交谈中,逐渐了解了事件的复杂背景,我开始理解芜湖市领导为什么回避见我的苦衷。不能责怪这些基层干部,毕竟对于城市经济体制改革中涉及个体经营发展的政策,当时中央并没有明确的界定和权威的说法;而从历史教训中生活过来的人都深知,稍有不慎,违背四项基本原则、搞资本主义复辟的政治大帽子就会扣在头上,谁愿意冒这么大的风险呢?
于是,我决定进行深入的社会调查,到群众中去,直接倾听群众的看法与评价。
一天晚上,我来到年广久的家,因为白天他很忙,要做生意。这是一个个子不高、长得精瘦的聪明人,一点也不傻,40多岁,很健谈。我从年广久那里得知,芜湖自古以来是长江中下游颇有名气的瓜子城,以盛产瓜子炒货而闻名。但是,长期以来由于国家的政策导向,瓜子城的名声早已名存实亡,城市居民每年只能凭购货本在春节时每户买三两瓜子。而广大农村过去以生产“籽瓜”为生的农户,也不种“籽瓜”了,收入大大降低。自从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,政策放开,城市经营瓜子的个体经济蓬勃发展,一改过去多年凭证供应瓜子的局面,不仅活跃了市场,也刺激了农民种“籽瓜”的积极性,农民仅出售“籽瓜”一项收入就相当可观。
这就给了我以极大的启示,瓜子的生产,从过去国营企业独霸市场的状况一改为多种经济成分共同运作,其效果是不言而喻的。 “傻子瓜子”的出现,意味着社会产品的丰富,满足了市场的需要,同时也增加了农民的收入,何罪之有?
我又走访了派出所和工商管理部门,对这两个部门,一是了解年广久是否奉公守法,如实纳税,另一个问题则是比较敏感的雇工问题,因为当时对个体经济的企业,雇多少工人算剥削,也是一个姓“资”姓“社” 的理论问题,我的心里也没有底。
工商行政管理与税务部门的回答很有意思,他们不仅以满意的口吻称赞年广久按时自动交管理费和税金,而且他们说,由于过去市面萧条,他们年年完不成税收任务,而现在税务部门的日子就好过多了。因为年广久是他们管片的纳税大户。
这就告诉我,城市个体经济的发展不仅有效地活跃了经济生活,也为国家增加了税收,何罪之有?
对派出所的采访也颇受启发。派出所的民警很坦诚地说,过去这一带有很多无业青年,由于没有正当职业,不免滋生事端,社会治安很不好。自从年广久搞起了瓜子作坊,招募这些无业青年干活,按劳取酬,有了固定收入,结果社会治安大为改观,过去经常寻衅闹事的青年们一个个都变了。